北京师范大学日语课堂一瞥。（受访者供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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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考题是近年最简单的，2021年难度就没有任何缓冲地提升了，听力加快1.2倍，阅读每篇由400-500字的篇幅增长到500多接近600字的长度。”

虽然日语自1982年就已纳入高考科目，但在三十多年后，教育培训机构才开始大量涌入高考日语的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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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陈怡帆

南方周末实习生 顾靓楠

责任编辑｜钱炜

“今年的一模命题题型是否有变化？”

2024年1月，某地中学日语老师王聪在命制该省高考外语一模考试题之前，这样询问省教科院。一直以来，一模都是对标高考题型的适应性测试，反映高考最新动向。

当时，她收到的回复是“没有变化”。但几天后，这一回复被彻底推翻。

原因在于，1月19日，吉林、黑龙江、安徽、江西、广西、贵州、甘肃等九个省份组织了新高考适应性演练（下称“九省联考”），语数外科目由教育部教育考试院出题。其中外语科目（包含英语、日语、俄语、德语、法语和西班牙语6个语种）的试卷结构发生了变化。

考完外语的当天，教育部教育考试院公号连发6条推文，解读外语新课标卷。这意味着，距高考还有五个月时，新课标试卷横空出世，学习小语种的学生和老师要立刻投身适应新的试卷题型。

其中，对于人数规模最大、发展历史最久的日语高考，震感尤为强烈。

按照教育部教育考试院通知，北京、天津、浙江、山东等实施高考外语“一年两考”的省份，2024年高考日语试卷结构暂不调整，与2023年保持一致。

据南方周末不完全统计，2024年高考，河北、广东、湖北、湖南、辽宁和江西等省份均使用日语新课标卷。

对于新课标卷，一位河北考生的感受是：整体的变化和冲击不大，听力和作文都属于“平常难度”，最难的是阅读，“前十道题很难、选项不好选”。

小语种改革启动

按照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教授程晓堂的解读，总体上，2024年高考外语各语种的新课标卷，题型更加多样了。新课标卷减少语言知识运用类试题、体量和分值，增加语言运用能力的试题，传统题型所占分值减少，或不再使用。

例如，英语试卷的写作部分为根据提示信息写作和读后续写两种题型；日语试卷的语言运用部分由40道单项填空题改为10道完形填空题和10道语法填空题；日语、俄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试卷均增加应用文写作题；日语、俄语、德语试卷不再使用单项填空题；西班牙语试卷的单句翻译题改为应用文写作题。

在5个小语种中，高中日语较早迈入规范化和标准化进程。

早在1982 年12月，教育部颁布《中学日语教学纲要》，日语由此成为中学外语课开设的语种之一。次年，俄语、日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才被列入高考科目，高考填报时考生可自由选择。

2003年，教育部又首次制定了日语和俄语的《普通高中课程方案和课程标准（实验稿）》，直到14年后，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才被正式加入高中课程标准，在全国范围内推行。

在小语种中，高考日语的人数也称得上一骑绝尘。

尽管近些年，对于各小语种高考报考人数，尚未有全国范围内的公开统计，但从江西九江市近三年公布的报考人数中可见一斑——

2022年，九江全市日语考生数3247人、德语2人、俄语考生1人、西班牙语35人。2023年，报考日语考生3445人、德语1人、俄语29人、法语150人、西班牙语24人。2024年最新数据显示，该市高考报考日语考生3162人、德语2人、俄语100人、法语45人、西班牙语3人。

实际上，从2021年日语高考考题提高难度时，一些学校和机构就已闻风而动。

多名日语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2020年开始，高考日语逐步提升难度。“2020年考题是近年最简单的，2021年难度就没有任何缓冲地提升了，听力加快1.2倍，阅读每篇由400-500字的篇幅增长到500多接近600字的长度。”一家总部在东北的日语教研机构负责人张伟表示。

赵竹此前在西南地区一所私立高中任日语老师，带3个班。2022年高考后，学校宣布不再开设日语班，她也因此失去工作。部分教育培训机构已开始布局俄语班。日语培训行业观察者唐明就注意到，近两年，山东德州下辖的部分县城已经从日语班转设为俄语班。

2024年3月，浙江省龙港中学在公号发布的《小语种俄语高考精准研讨会邀请函》一文中提到：“浙江省龙港中学作为高考日语的先行试点学校，已经取得优异的成绩。随着日语的难度加大，龙港中学引入俄语培训。”

高考日语培训从业者们有着这样的共识：“俄语本身复杂，但是俄语高考目前考查的知识不多，所以相对容易”。赵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即便教培机构布局高考俄语，“报考俄语的学生多了，俄语的难度就会提上来，终将步日语后尘”。

突击速成

“新题型的风吹很久了，但直到消息出来前，业内都认为不会这么早改。”从事中学日语教育的刘志伟注意到，题型一改，地方的一些日语老师很慌张，“有的说不知道怎么教了。”

过去，日语一直被视作高考外语科目中简单、容易拿高分的语言。老师们的共识是，原先英语只能考二三十分的同学，转向突击日语后，只要认真学，考到八九十分“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因为，日语高考有政策的优待。2014年，国务院印发了《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文件表示教育部高度重视多语种外语高考改革，为充分照顾小语种的实际情况，高考命题时小语种试卷难度设置须比英语容易5至10个百分点，这一政策已执行多年。

此外，中国人学习日语具有先天优势。古代日本人利用汉字的偏旁部首和毛笔草书创造了日本汉字。现代汉语又反过来吸收了七百多个日本人创造的词汇，比如革命、法律、科学、哲学等。

直观来讲，“陳さんは京都大学の学生です”，看到这句日语多少能猜到它的意思——小陈是京都大学的学生。

也因此，近年来，提到以日语为代表的小语种高考，往往离不开“捷径”的标签。

此前在陕西某日语教培机构工作5年多的张炳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曾1对1辅导过一位英语只能考二三十分的艺术生，“就上过12节日语课，最后考了70分”。

《义务教育日语课程标准（2022）解读》也写道：利用日语高考试题难度系数低于英语高考试题等“红利”，从高一或高二，甚至高三转而突击学习日语的模式，一般被称为“高考日语”。

田文华在四川一所乡镇中学带了三年高三。班上学生原先英语只能考二三十分，但转学日语后，最差的也能考到七十分。“如果考英语，他们是够不到本科分数线的”，在去年他带的40个学生里有14个考上本科。

多重因素作用下，近五年来，报考高考日语的考生呈现几何倍数增长。2019年，全国高考日语考生为4.81万人。次年，这一数据增长到12.35万人，是2016年报考人数的12倍。这之后，教育部考试院再未公布过具体人数。据有关部门不完全统计，2021年全国高考日语人数已经达到20万人左右。到2023年时，据多家机构推算，报考人数已超过40万人。

按照相关法律规定，能进入中学日语课堂的，应当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一套日语教材，包含初中3本必修、高中3本必修和2本选修。

但为了速成，很多老师使用的是《标准日本语》或机构自研教材，“人教社8本教材书，高二开始学就完全来不及，讲不完。”深圳市一所公立高中的日语老师王向元说。

而教了30年中学日语的王聪指出，今年新题型所增加的日语应用文，其实对应的正是人教社的应用文选修课教材。“学人教社教材的学生写应用文不成问题。但大部分人不知道怎么应对，是因为他们教材就不对”。

不过，高考日语题型变化传递出的信号，或许会让考生增速放缓。

对于日语新题型，一位江西赣州今年高考考生的感受是：高分不好考了。“以前其他人考110，我能考130、140，现在他们考120，我还是130、140”。张伟也赞同这一点，新题型会让整体分数更符合正态分布，“高分很少，低分也很少，中间部分增加”。

据张伟的观察，“目前减少的主要是原先英语就能考八九十分的学生”，这部分学生的英语成绩本身在平均线上，原先转学日语目的在于考高分冲击理想院校，“现在题型改革之后高分不好考了，他们就会犹豫，但这部分人只占整体学日语学生的4%”。

高考日语市场扩张

虽然日语自1982年就已纳入高考科目，但在三十多年后，教育培训机构才开始大量涌入高考日语的赛道。

2016年是日语纳入高考以来全国高考日语考生人数最少的一年。据教育部教育考试院数据，当年全国有940万人参加高考，但日语考生不到一万人。

就在这一年，张伟注意到，江浙地区也有几所日语培训机构开始试水日语高考。此后，越来越多的机构乘上高考日语的东风，开始在全国布局。

一家成立于1990年代的日语培训机构管理层人员郭崇也表示，大约在2018年之后，高考日语机构在全国呈几何式增长，“2016年开始学日语的高二学生，2018年出成绩，成绩还可以”。他表示，有不少校长知道成绩后，“直接打电话到机构，问我们愿不愿意合作”。

2019年，多鲸资本发布的《中国小语种教育趋势报告》（下称“报告”）显示，扎根高考日语培训的湖北词源教育已经在全国布局十余省份、五十多个市县，历年培训校内学生超七千人。另外一家线下已经开了三十多家K12实体学校的教育集团也大力突进高考日语市场，预计当年秋季在学人数已超过8000人。

在所有受访者看来，以日语为主的小语种高考市场主要分布在三、四线及以下城市。

学校为什么愿意与机构合作？报告显示，校外培训机构输出师资和课程，可以解决校内日语师资供给不足。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与英语教学质量高的一、二线城市实现差异化竞争，提高学生高考成绩与学校升学率，自然得到很多学校负责人和教育主管机构的支持。

“不管是优质学校还是普通学校，每年要考核它的一本指标、二本指标，数据摆在那里，（高考日语）是一个双赢的模式。”郭崇表示。

也是从2019年起，张伟表示，他们开始在浙江、江苏、广东、辽宁、河南等省份派遣日语老师。

正当高考日语教培蓬勃发展之时，张伟和同事们发现，学校开始变得谨慎，因为它们“发现应届生教日语的情况比较多（但普遍教学质量欠佳）”。市场更需要有经验的日语老师，但僧多粥少，竞争激烈，一度“有机构给老师开出一万五六的月薪”。

日语师资力量薄弱，在绝对数量与相对数量上，日语的专职教师人数均不尽如人意。

根据教育部最新数据，2022年度全国普通高中日语专任教师达5025人，英语教师的数量是前者的61倍。高中日语教师以机构派遣为主。2021年山东省对小语种的调研数据显示，有编有岗的小语种专职教师和培训机构派遣教师占比分别为25.33%和57.33%。

张炳华曾在任职机构担任“督学”，定期检验辖区内日语老师的教学水平。2023年，他曾自拟一套较难的高考日语题来测试老师，结果老师们的平均分只有110分左右，最低分为87，还有的人连作文都没写完。

张炳华分析，这些教师人均N2（注：一个评估母语为非日语者的日语水平考试，分5个等级，N1最高）以上水平，不乏国内的外国语大学毕业或有留日经历的硕士，但“业务能力堪忧”。原因在于，他们大都资历太浅，再加上机构老师流动性大，机构与学校缺乏“传帮带”的环境，老师也难成长。

以校企合作形式为主的高考日语运行模式，也存在诸多弊端。

例如，对学校来说，本科上线率等各项指标是开设日语班的指挥棒。

这导致“对日语感兴趣的学生不一定能学日语”。湖南教培机构前日语老师罗嘉表示，能进入日语班的往往是“临界生”，即通过“英语转日语，分数就能提上去读本科或重点本科的学生”。

开设日语班会为学校带来经济收益。张炳华透露，每一位学生缴纳的日语学费会依次给当地学校班主任、年级主任和校长等“各个山头”分成，“在这个关系里，学生属于矿，你挖到了矿，大家就可以转化成钱”。

小语种高考往何处去

高考日语速成的影响已经延伸至大学。

长年参与日语课程标准研制与修订的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副教授林洪表示，这样的学生让大学教授公共日语的老师很苦恼，“有些学生一看考分不低，但课堂上，让他干什么都不会，念个课文也念不下来”。

但高考日语的市场主要集中在三、四线及以下城市，地区间的教育资源差异又让这场讨论变得复杂。

在田文华所在的那所乡镇中学里，日语成绩最好的学生考上了天津一所211高校。那位同学第一次坐飞机去天津时，“很兴奋地告诉我，‘她说天津真是大城市，连飞机上都有好多人’”。

“从宏观视角来讲，当然希望所有的教育能对学生的长远发展起作用，但当一个来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学生，为了能上一个更好的学校（选择速成），你没有办法去指责和阻止。”林洪表示。

他认为，当前需要考虑的是，高考日语的规模发展到多大才是合适的？学校和机构在选择学生学习日语时，如何控制人数在合理范围内？

实际上，在日语最早加入高考之际，它并非通向大学的攀云梯。

1972年，在中日邦交正常化前后，日语就进入了部分地区的中学课堂。1975年，林洪读初三时，“一个年级里7个班学英语，1个班学日语”。1978年后，日语学习也逐渐升温，各地的中小学纷纷开始探索日语课程，“我国的基础日语教育就此发轫。”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皮俊珺公开撰文表示。

林洪表示，当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对外交流的意愿日益增强，“对于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有着最迫切的现实需求”。

1991年，曾任中国日语教学研究会会长、上海外国语大学日语专业首位系主任王宏主持的《全国日语教育机构问卷调查综合报告》（下称“报告”）中写道：据不完全统计，1976年至1990年，开设日语课程的中学逐步增加到六百多所，1983年和1984年日语学生高达三十余万人。

然而，随着对外开放程度的提高，作为世界通用语的英语在国内地位不断抬升、日语地位相对下降。

王宏在报告中指出，我国中学日语教育从1985年起开始滑坡，在校学生数减少了一半，学生不愿学日语，教学质量不高，教师队伍不稳定。

“最极端的状况是到2016年，全国参加日语高考的人数不到一万。从三十多万到不足一万，你想这是多大的落差。”林洪说。

早在1991年，王宏就对中学日语教育的未来发出诘问：“究竟应当设法制止中学日语教育滑坡呢，还是收缩日语阵地，保重点、保质量呢？这有待于研究规划”。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未来有一天，日语高考人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重返巅峰。

时过境迁，同时改变的，还有对中学日语教育寄予的期待——从先前的国家发展需要演变为国民必备的核心素养。

这一点其实早在高中日语的课程标准中就有所体现。

2017年，教育部发布了《普通高中日语课程标准（2017）》，2020年再次修订（下称“新课标”）。

2018年６月，在教育部基础教育司主办的一次关于新课标培训上，林洪对高中日语语言能力要求的变化做出了如下诠释：2017年版对语言能力的要求已经变为“在具体情境中综合运用日语的能力”，这要求教师们进一步打破先讲单词、语法，再串讲和翻译课文、大量刷题的教学模式，面对大量的词汇、语法（句型），“要引导学生在自己的头脑中逐步形成认知、理解与运用的框架”。

时隔八年，高考命题终于对新课标作出回应。2024年日语高考的新题型，正是依据高校人才选拔要求与新课标命制。

在林洪看来，中学阶段要求学生都学一门外语，不仅是满足现实里对外交流的需求，也是所有国民应当具备的素质，“中国走到现在的位置，所有的国民都应具备用不同的外语去看世界的能力”。

他表示，通过开设各种课程，学生能够从不同的学科角度获取所需的信息，培养自己的综合能力，“成为一个多元独立、视野开阔的个体，将来走向社会，面对他所需要面对的现实世界”。

在这个意义上，外语和其他学科一样，只是一个载体，“日语是其中之一，One of the other”。

站在林洪的角度，他期望通过日语培养学生发现、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即使高考日语的学生后来不学日语专业。他觉得，“这也没问题，因为你本身就把它当作一种锻炼和培养技能的学科来学，而不是必须把学生当作外语人才来培养，所以（学生）在高中选择‘突击’日语或许是个短期目标，但如果教学与考试评价方式得当，该吸收的知识有所吸收，该感受的文化、情感态度、价值观也感受到了，该掌握的一些学习方法也有所收获”。

（应受访者要求，王聪、刘志伟、田文华、罗嘉、王向元、赵竹、张炳华、郭崇、唐明均为化名）